刘春
《双下山》是赵梁迄今最为安静的一部作品,也为中国舞蹈东方美学的探索带来了新的启示。
《双下山》首演在上海兰心大戏院,气质意外地贴合,颇有穿越之感。打扮入时的年轻人走进古老的剧场,想象着当年的衣香鬓影,今日剧场中有融合跨界的裘继戎和男旦董飞,有长发的赵梁,有《双下山》,感觉一不小心,踏入了虚幻的时空。
临近演出开始,匆匆入场,与席间表演的舞者撞个正着。舞者们手拿铜锣,铜磬,铜铃,缓慢的行走,与观众擦肩,但又旁若无人,遥不可及。说是互动暖场,也是仪式入定,观众席中的开场表演成了赵梁作品的某种标识,“身”“语”“意”三个护法游走尘世,时常弄出些动静来,如暗夜点灯,随心寻路,穿过红尘,走到了此时此刻,故事之中;《幻茶谜经》“幻”在观众之间的“触”,与人、与物、与时空的停留,凝视,静思,都堆垒出一种仪式感,让观众安静下来,也让演者沉浸其中,获得力量。这种仪式,让怪诞变得温情,让正襟危坐的观看变成静心倾听的感受。
台下,看一遍人间,然后上台舞动宿命。
风铃声起,深深呼吸,一切剧场外的繁华忙乱,也就平息了,安静似乎没那么困难。
整场演出看上去很简单,没有太多叙事,一念起落,风沙褪尽,幻相丛生。《双下山》重在“相”的变数,而没有强调“事”的始终。身在春情荡漾的仙境,意在欲望摇摆的战争;一个故事的角色看着另一个故事的结局,似乎又都在一个故事之中。把绝望搞得分外妖娆,竟然心生欢喜起来。
萍水相逢,一见倾心,欲语还休,心乱如麻,义无反顾,一场僧戏尼的戏谑小调,一碗素身起念的清汤挂面,突然成了美得不真实的纯爱之旅,心动时刻。虽然演出海报无数次的视觉洗脑,但现场看见这些不同的身体,在变形的,诗意的中国视觉中穿行,好像经历了一次次峰回路转的相遇。
止身体,动知觉。-使用什么背景的身体,重要吗?不重要吗?赵梁和舞者在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,都没有刻意或是大张旗鼓地说到“跨界”、“破界”。裘继戎也轻描淡写的说到,“艺术都是相通的,你们说我跨界跳舞,在我身上的这些东西不是舞蹈吗?”。但不得不说裘继戎的韵味和董飞的身段,李楠的缓慢轻柔,在《双下山》中抹平了具体舞种的套路视觉和动作显征,令人们更专注在现场的感知中,放松了分别心。不用担心何门何派,不用想古典民间,何必费心现代当代,古筝弦歌,钟磬敲击之时,看着远离真实世界的不真实的真实,这场观舞的旅程变成了场梦境。
三部东方灵欲之作中都有戏曲背景的演员介入,赵梁挖掘的不是戏曲之“形”,而是这些身体蕴含的古老的文化意念和符号,这些动态本身能够诉说的意义,传达的信息,在新的语境中,给了演与观之间贯通的生机,复活的能量。赵梁使用的白面白身也不是为了抗争、惊醒和吓人的,只是用清淡的脂粉,来界定身与灵,真与幻。
作品中动作淡雅,甚至微弱的难以察觉。身体之间建立着动觉的关系,如通感,如镜像,“色”与“空”舞蹈角色关系的设置也颇具禅意。
“色”素面口含鲜花,矜持娇羞,唯美之相却逐层透露着纯真、隐晦、温暖、性感、挑逗、大胆。空与色的平行空间,舞成了“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”的双簧。尼姑“空”和“色”的双重身,亦步亦趋,互为镜像。“空”手持拂尘唱着“色”的心事,同步舞动的“色”则是“空”心中最完美的化身。春风中的相遇,应该是这个样貌。一见倾心,也必须有这样的容颜,而削去了头发的青春,白日梦出这美丽的色相。直到和尚本无的登场,三人的关系完全变成了内心感知的舞蹈,有关味道,有关呼吸,有关偶然的对视,有关美妙的歌声,动作在这里似乎消失了,但那个时刻又是无比清晰,“身”“语”“意”不变的直线运动,将和尚尼姑似乎微妙不同的轨迹留在了安排好的命运中。三个旁观者,他们负责无处不在地静观,三个精神体,他们的感觉比真实世界中的身体还纠结。
赵梁使用了部分现场音乐,增强了现场的知觉关联,古筝的断奏铿锵,赵梁化身声音乐者,或低吟,或呼吸,或击打木鱼,轻摇铃铛,配合舞者的动作,点睛提醒着重要的时刻。董飞轻灵飘逸的昆曲唱段,已不是传达熟悉的唱词,而是能够打开观者的感官,去看自己心灵的云雾深处。
花,镜子,太湖石,拂尘,嫁衣,以东方的意象构建灵欲的东方。
赵梁习惯在舞台摆放一些物件,微小而又精致。他对于器物的审美,带着古怪而有趣的魅力。“微”是重点,每一束光下,这些物件散发的光晕,已无关体量,散发着往事的回声,那些微不足道但是有着光辉的个体生命,那些只言片语的醍醐灌顶,又似闲庭信步的悠然风景。“相”是悟道之地,从时间的角度来看这些“微缩景观”,无论高山,无论长河,宝塔抑或法器,石头或草木,始终在那里,观望着微尘般的生命。从空间来说,这些物件也是寰宇之中的微尘,成为无数人间故事的见证,标记着他们的相遇,命运的转折。这一回枯木般的太湖石已经算是大物件了,构成了特殊的地点,又与人物的行走,心境有关,看着色,空,本无在其中无休止的穿行,没有终点,犹如迷宫,竟然想起了“心之窟”,只不过这一次是在玲珑通透的太湖石中,在一颗遭受千万年侵蚀,愁肠百结,仪态万千的心灵中穿行。
淡雅娇嫩的花,在“色”的口中犹如封印,而在“本无”小和尚的口中则成了情窦初开的钥匙。僧尼会,因为有爱的花朵,有了意象的冲淡,风情小调变得禅意无边,变得纯真美好。而拂尘和花在身体异步同步之时的交换,起落,有了思凡的动念,也交代了下山的身份转换。
全剧运用最为妙的是镜喻。照镜子成为故事隐性的结构。
当“身”“语”“意”拿出镜子,“空”开始对镜言说之时,照见了“色”的幻相,镜子中出现了三重影像的交叠,更为绝妙的是,随着两者移动的轨迹,镜子翻转之后,反面还是一面镜子。一片虚空之后,镜花水月的幡然醒悟带着抑制不住的冲动。
本无很色,色其实很空,空最本无,人物角色也相互都是镜子。
红色的嫁衣成为终结的主要色调。婚礼来的突然,来的太不真实,叛离佛门进入另一个更不可捉摸的诺言。看上去很美,甚至悲壮。精美的凤冠霞帔所能传达的,也只能是这一刻。琐碎的俗世怎能象青山绿水人间仙境中的偶遇,以后又是怎样的不堪。或许过于美好和承诺太多,过度的浪漫变成了循环的无法醒来的梦境。
云淡风轻的下山,花好月圆的结局,如果说是欲望的战争,都归结在选择的那一刻,起念的那一刻,而这一刻是如此的惊心动魄,甚至如此的危险。两人的相遇,决定下山,决定相爱,决定嫁娶,决定疯癫。都是一瞬间,改变了所有的命运走向。也许,我都不知道所谓的“也许”把人们引向何方,但我们都听得到念起之时的心跳声音,忘乎所以。
作品以全家福的造型结尾,下山的众生在太湖石前凝滞。在太湖石前停留的,不是俗世的情感,又有烟火的味道,在佛不论佛,在舞不言舞,下山没有山。这些群像,是色相的暂留,是空中之音,像是欲望涌动那一刻的备忘录,像是爱,童真、理想的纪念碑。
赵梁的作品在文学,戏曲,文物的古老传承和寓意中寻找灵感,或是这些题目与赵梁的偶遇结果。赵梁自身也对于生命有了更平静的认识和对话。剧场唤醒着曾经旅行的经历,再一次理解道路的意义。舞蹈不再是繁复的动作织体,而是去搅动观众的意念和思想之舞。
《双下山》结束之后的观后谈,观众多是赵梁的拥趸,也有裘继戎和董飞的粉丝,更有观众对赵梁几部作品的比较,三部东方灵欲系列下来,已经培养了资深的追随者。舞台上的赵梁,熟悉而又陌生。他是一位乐师,修行者,讲述人,解惑者,但依然有自己的困惑。陌生的是他对于舞蹈有了新的认识,熟悉的是还愿意做梦。游历了西方世界,赵梁渴求往回看,向内看,寻求东方哲学能够给予力量、方向和信念。
从《双下山》看到新一代独立舞者独善其身的发展,在主流和偏激之间,选择了相对安静的道路,去努力寻找更深厚文化和心灵根基的道路。《警幻绝》、《幻茶谜经》、《双下山》这三部曲绝不应该是赵梁艺术探索的终结,而这三部曲也是中国舞者自省之路的开始,是自觉关注传统文化的开始,赵梁也将是中国舞蹈最为值得关注的年轻艺术家之一。赵梁更清楚的认识到,“没有真正的独立,所有的事物都是关联的,最好的独立就是学会怎样和他人去合作,去感恩,找到自己。”
而独立舞者的创作艰难之路,也只有他们自己最为清楚。
观后谈结束了,很多大学生没有离去,等着合影,所有的祝贺、拥抱,鲜花,交谈,交融出极为平缓安静的气氛,观众是真诚的,我愿意相信这些跟随者,是因为艺术和人性的光辉所吸引。
散场之后,略有寒意的上海街头,灯光映着古旧的兰心戏院,周遭餐馆中人们,貌似无忧的欢笑着,俗世,如何的美丽。
事实上,我不太相信,如履平地的自如,倒是相信上山下山的一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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